阴阳师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,抬首碧月清辉入眼。他莞尔,满院的明丽光景也倏而黯淡。
“待我回来再说与他听罢。”
★仿原著向文风,全篇近6k字
★背景为二人已表明心意,有百目鬼→晴明
★第一人称为百目鬼,be注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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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我三度来到这个庭院时,已然是二十年后了。
不同于前两回见到的繁华流景,现时入眼草木杂芜,满院尽是断壁残垣。
我从纷杂的落藜上走过,靴子上沾满了狼尾草的种子。我知道,再不会有一个叫蜜虫的女子给我接风,替我掸掉这一路风尘。
我在院里的长廊下见到了那人,他寂静地盘坐着,面前摆着一对酒盏,在满是苔痕的木板上风干成雕塑。
似是我走动的声响惊扰到了他,他转身看向我这边,语气带着某种不确定的欣喜:“是……博雅么?”
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望向我,话语却充满疑问。
他睁着眼框,面上两处深深地凹下去,那里是无尽的空洞,仿若往里看一眼,就会跌入万丈深渊。
我瞧着他的面容唏嘘。
本应是无生机之人。
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盛衰轮替,好景不长,唯有他恍如旧时模样,好似时光在他身上从未流转。
可他却失去了眼睛。那双温柔的眼睛,笑起来如天上的玄月,时时给予那人关切的注视,不说话时,它便静静地,是岁月蕴藏的一泓潭水。
他和他说的,要将这苍山泱水走遍,揽尽尘世风光,他再无法做到。
我把它们寻了回来,和另一双眼睛放在一个玉鸮形状的盒子里,闲时总会拿出来擦拭一番,怕沾了尘间的肮脏,它们就不美丽了。
这双眼睛的主人现下正“注视”着我,十分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。但我没法子扯谎,不是因为自身所谓的良心,而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,无法装作男子的声音。
“我还记得二十年前,我陪大人一起去了您一位友人的喜宴,他娶的那位女子,可真好看啊……”
听说女子出嫁那一刻是最美的,因此眼睛也最为动人,我喜欢得紧,真想一个个都收藏在我的盒子里。
二十年如白驹过隙,那番热闹的场景我却仍是记在心里。但我深藏心底的是那位女子眸中的娇俏美好,还是这位大人眼底无尽的悲伤呢。
穿越二十年风尘而来,我望见他白色狩衣下的那双手轻轻颤抖,然后抚上自己空洞的眼眶,不可遏止地哭出声来。可他已经没有了眼睛,连一滴眼泪都无法来渲染他的歇斯底里,只剩下旁人眼中虚与委蛇的嚎啕。
没有了眼睛的人类,就是一副躯壳啊,为什么偏偏要贪恋这人世间呢?纵他生来捻诀为术,不惧百鬼夜行,为什么又单单怕了这虚无的死亡呢?
我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。
我朝他伸出手,看他颤颤巍巍地站起,年轻的面容逐渐苍老,须发从墨染渐变为灰白,一瞬脊背佝偻,皱纹骤起。
这才应该是他二十年后的模样。好似一截没有生机的朽木,苍老且绝望。
我忽而笑了起来,像我第一次喊他那样小心翼翼:“大人,我找到你了哦。”
他闭上的眼帘微微闪动,没有答话。
①
今日天刚蒙蒙亮,博雅便坐了牛车急匆匆来到晴明的庭院。
自从二人表白心意后,博雅隔三差五地便要来这里与晴明会面。
两人甫一坐下,晴明让蜜虫摆了香鱼和热酒,他递给博雅一双竹箸,说道:“还没入早膳吧?刚好我也没吃,一起趁热吃吧。”
“咦?晴明你怎么知道……”博雅接过竹箸,满是不解。
“你不是刚刚跟随从说了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说你办完事情后便回去吃些东西,教他不必担心。”
“可那句话是我在车上同他说的,你如何听见的?”
“我不是说过么,博雅?连你几时到了庭院门口我都知晓,这点也当然……”
“是你的式神吧?”
“……准确的说,是我和它们之间的咒。”
“你又开始提咒啦!我总是弄不明白个中关系,所以觉得你是在嘲弄我,晴明。”
晴明这次也只是笑了笑,并不打算与他一清早就深究这个问题。
博雅吃掉了几只香鱼后,蜜虫替他斟满了一杯水酒,他正要举杯邀晴明,却不想被面前人阻止。
“你这么急匆匆地来找我,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?”阴阳师也放下酒盏,勾唇轻笑:“总归不会是为了我这几只香鱼而来。”
他收拢起折扇,继而说道:“热酒可放会儿再喝,事情不可一刻耽搁。”
博雅盯了他半晌,忽然放声大笑起来:“晴明你……对这种事情认真的样子,我还是头一回看见。可真是新鲜啊。”
“新鲜么?”晴明也笑起来,将将眯起狐狸也似的双眼。
“你知道,换作旁人,我是一概不见的。”
“是这样的,”博雅放下竹箸,望着天边辰光熹微,缓缓开口,“近几年鲤沼大人家的小女儿智子夜里总失眠,吃了许多安神的丸药也没见起效,一天天地这么折腾,身子便渐渐憔悴了。”
“小女儿?”
“是的,小女儿,唤作智子。”
“我可没听过这个名字……不妨事,你继续说。”
“前些天忽然听说这智子目不视物,似是眼疾,请了些懂岐黄之术的人也束手无策。”
“眼疾?”
“嗯,他们是这么说的。我同鲤沼家还算是有些交情,孩提时也与智子见过几面,鲤沼大人昨日找上我,说是要我说动你去帮他瞧瞧女儿的病症。”
“连岐黄之术都无可奈何,我去了又能怎样呢?”
“可是晴明,你之前不是也把死去的蝴蝶救活了么?这比岐黄厉害多了。”
蜜虫在檐下听到这话,偷偷笑出了声。
博雅不明所以地瞧了她一眼,又望向晴明,问道:“现在你要去鲤沼大人的府上瞧一瞧么?”
“你也去么?”
“我也去?”
“嗯。”
“行啊。”
“好。”
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。
②
等他们坐着车赶到鲤沼大人府上时,天已大亮。
鲤沼大人在门口迎接他们。
他见二人从牛车上下来,立时作揖道:“源博雅大人,安倍晴明大人,小女就在里面,有劳二位了。”
这样故作镇定的声音,藏了些许恐惧和不安。
晴明也回拜道:“那便让我和源博雅大人进去看看状况。”
晴明在外人面前总是叫“源博雅大人”而非直呼博雅其名,一是为了避嫌,二是略表尊重之意。
两人随鲤沼大人入屋,见到了里面躺着的一个女孩子。她眼睛上蒙着白纱,面色苍白,形容消瘦,现下似是睡了。
鲤沼大人望着床上那女子,轻叹道:“这是小女智子,这种状况已经维持好几个月了,近来眼疾愈发严重,才想着请来大人一看。”
晴明看了低着头的鲤沼一眼,这才走至床边,说道:“那我便看看智子小姐的眼睛。”
他伸手揭开那层白纱,看清了个中情形,轻轻皱起了眉。博雅在旁边也瞧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,脱口而出:“眼睛……智子的眼睛……”
前些天他来探望智子的时候,那孩子虽已看不见东西,但整个人仍是完好。到今日,却是不见了眼睛。
可也奇怪,智子眼眶并未有受伤的痕迹,也就是说,眼睛是从眼眶里完完整整地被取走的,而并没有伤及其他地方。
很自然的手法,自然中透露着诡异。
鲤沼大人藏起来的恐惧和悲伤在此刻恍如洪泄,他整个人跪坐在地上,双手撑着地面大哭起来:“求晴明大人救救我的智子啊!她还小,还有好多路要走……”
“从几时开始变成这样的?”晴明问。
博雅上前同他一起将鲤沼扶起。
“就在前天早上,智子说她的眼睛痛得厉害,我帮她解了蒙了药的白纱,这才发现……”鲤沼大人抹了一把眼泪,颤颤巍巍地说道。
博雅悄悄看了看晴明,小声说道:“晴明,做不到的话也不必勉强,毕竟……”毕竟眼睛都不见了,又怎能奢望治好眼疾呢。
将白纱轻覆于女子眼眶,晴明说道:“今晚我们两个在鲤沼大人府上蹲守,或许我能找到办法。”
“我们两个?”
“你不同我一起么?”
“也不是……”
“那一起罢。”
“嗯,一起。”
③
据书上说,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。少年时期的晴明便目视“百鬼夜行”,将他所见异样报与忠行,这才免去一场灾祸。
博雅因着晴明的缘故,也多多少少见过一两次“百鬼夜行”。起初他也满藏畏惧之心,不敢与之对视,但当他拿起叶二吹奏时,他的心里便只有笛子的声音,天地万物皆在一刻化为草芥,牛鬼蛇神也不惧怕了。
连朱吞童子也曾被他的笛声所吸引。
当然,这些都是前话。
这回要说的,是晴明与博雅一同去给智子小姐看眼疾的事情。
可这事说来稀奇,智子小姐在两天前不见了眼睛,又如何为她治眼疾呢?
“好好的眼睛却不见了,会是被人取走了么?”晴明从牛车上下来,博雅伸出手轻轻接着他,问道。
“你觉得人能做到那种事么,博雅?”
博雅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一幕,只是叹息。
现下入夜。有风渐起。
两人站在府内的一片黑暗中。
忽有一阵风吹得门上的铜环剧烈地响动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异常。
晴明低声说道:“来了。”
博雅四下里都瞧了一番,却不知除却他和晴明二人外,另有一人也进了院中。
他自然看不见,所以也只是顺着晴明的话疑惑道:“欸?什么……”
幸而博雅的声调低了些,不然就可能被那人发现了。晴明回过身,快速用右手于左手之上画了个桔梗印,又将左手覆于博雅双眼:“我使了障目术,虽能使人看不见我们,但还是不要做出声响为好。”
待晴明的手收回后,博雅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再抬眼看向庭院,却赫然发现院中站着一个女子。
原是晴明的法术让他看见了本不能看见的东西。
那女子的眉目和衣着在银辉下一清二楚,极为惹眼。向上挑的狭长眉角,嫣红的奇怪印记刻在额头,细细看来,面容虽非绝色,倒也比平常女子好看许多。
博雅只惊愕地望着她身上所穿的唐衣,看到上面好似有东西蠕动,黑白间隔,将将把三千夜色压了下去。
那衣服上,竟都是一双双睁着的眼珠子,在如漆夜色掩映下自顾自转动着,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她轻轻走入智子的屋中,却在下一刻又退了出来。
夜里寂静非常,博雅隐隐约约听到她的自言自语:“奇怪……不在这里?”
随后他又看见她朝向他们藏匿的地方走来,不由得冷汗直下。站在他右方的晴明只是望着那女子,好似在思忖些什么。
女子也望着二者的方向,定了一会儿,眉眼弯弯地说了一句话。
博雅那时不知怎地,竟未听清那女子说的什么,只是心下一时不安。
他正想侧身问下晴明,不想却看到阴阳师眉间微皱,面上是不同往常的神情。
那女子又开口,博雅这次便听得一清二楚:“大人的眼睛,可真是漂亮呢。”
晴明仍是未答话,只是定定地望着她。
忽有风过。
林下月影幽幽摇摇,那女子却消失不见了。
④
“所以,那女子唤作百目鬼?”
传说中形貌昳丽,喜于夜间出行的女子(鬼),痴迷收藏各式各样的美丽眼睛。待人死去便将眼睛取出,或嵌于衣物之上,或置于奁椟之中。可通过眸目知晓原主的一生。
裁目为衣,是为百目鬼。
现时夜已入深,两人乘着牛车赶回晴明的土御门小院。甫一坐下,博雅便拉着晴明问道:“你方才说百目鬼是只取死人之目么?”
“没错。”
“既是这么说……”
“百目鬼是不会杀人的哦。”晴明提醒他。
“你的意思是智子她早就死掉了?怎么可能嘛,前几日我还去看望她,何况人死不能复生……”
“拦腰斩断的蝴蝶都能起死回生,人类本质与这蝴蝶并无二样,又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?”
晴明盘坐着,后背抵在院里的梁柱上,端起蜜虫备好的酒杯继续说道:“你若不信,明早可再去鲤沼大人府上亲自问他,他必定会向你说明一切。他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。”
智子必然死去多日了,只是鲤沼大人如何将这尸身保存完好,倒是个谜点。
博雅道:“不是不信,只是太过诧异所以有些难以接受。”
身着宽大狩衣的阴阳师朱唇轻启,一抬手饮尽杯中温酒。尔后,他抬眼瞧了瞧博雅,眼角隐隐泛起妖异的红色。
像是被那抹醉人的殷红蛊惑,博雅伸手拂了拂晴明双鬓落下的碎发,倾下身子去吻晴明的眼睫,平日里那双抚不平的轻挑眉梢立时低眉顺眼起来。一下,两下,犹如蝴蝶在花蕊上时有间隔的停歇。
他吻得细密温柔,像是将晴明当做小猫般看待。又轻轻抚上晴明的背,狩衣下那两片蝴蝶骨硌着他的手,在他手里勾勒出轻盈薄翼,似是下一个瞬间,怀抱里的那人便能化了蝶飞去。
晴明俯在他身侧,低声说道:“博雅这么晚了还回去么,我总怕你路上生变数。”
博雅笑了笑,却说:“怕是留不得了。来时母亲便百般阻拦,想她应是有什么话跟我交代,我却因急着见你而拂了她的意,若是我再不回去,又会让她着急了。”
晴明抬首,也望着他笑:“好。”
夜渗着丝丝寒意,肆无忌惮地侵蚀这个院落。
现下只剩他一人坐在这里。
他沉默着,遥远的风吹过夜幕下的星子,周遭如水沉寂。
有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,葳蕤灯火照在她身上,却没落下影子。
他望着她笑起来,眼睛里满是温柔,盛着万千星辰熠熠,连风也捎带着他眉目中的如水清澈。
“大人明日真的要独自前往出云?”
蜜虫跪坐下来,给他空着的杯盏斟满酒。
“毕竟是那个男人委托……”
“我是说,您不打算告诉博雅大人?”
阴阳师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,抬首碧月清辉入眼。他莞尔,满院的明丽光景也倏而黯淡。
“待我回来再说与他听罢。”
⑤
后史记载:“公元壹零零五年拾月,阴阳师安倍晴明承天皇之诏,至出云之地封印妖兽。不敌,召钩镇相助,与之同葬,尸骨难寻。同月月末,醍醐天皇之孙源博雅急病忽犯,不治,悄然逝于暮夜。”
二十年前,我和那位大人初次相逢。
夜风寂静悄然。
我看到他眉骨分明风华出尘,看到他的阳寿所剩无几,看到他即便通透一切也选择望向前方的眼睛。
我知道,那一刻它们已然属于我了。
故事的后来,我至出云之地时见到他。他已是亡魂一缕,却迟迟不肯离去,似是在等人。
钩镇在这场厮杀中化为齑粉,为的是护得主人肉身毫无损坏。他本是妖,这场缠斗是他的天劫,他知命里躲不过,于是拼了命地护主人始终。遂是化为青烟袅袅,无处可寻。
我向来不喜讨价还价,于是望着眼前的亡魂挑明来意:“大人您这双眼睛,我看着甚是欢喜,不若让我代为保管,可好?”
百目鬼只取死人之目,眼前人已作古,不过执念过深,肉身不肯离去罢了。我不强自收他回地府,已是给他了一个很大的情面。
他自然什么都知晓。那双看过世间百景,也曾粼粼如水波光流转的瞳孔里,此刻正映着我的倒影。虽再无异彩,却清澈如昨,着实可惜。
“既得了姑娘喜欢,也算是我的荣幸。只是在此之前,我想去见一个人。”
我笑起来,连带着衣摆上镶坠的眼珠子转动纷纷:“这点随大人的便,只是我要同你一起去。你放心,我只远远地瞧着。”
毕竟他生前是那样的大人物,我还是小心为妙,恐生事端。
他看透了我的小心思,却只能付与惨淡一笑:“那也请姑娘放心,生死有命,我认。”
只是有些东西放不下,所以仍存了一丝执念,想再去看一眼,是么?
我没有问出口,随同他去了一座府邸。他只进去了一刻钟,出来时只是说道:“剩下的随姑娘便了。”
自此不肯多言。
我深深瞧他一眼,笑着说道:“大人,多有冒犯了。”
待我将他的眼睛取出,他这一缕亡魂终是化成青烟,归于渺渺之中,再也瞧不见。
他若再待上一刻,便能看出这座府邸是我用幻术所化。身着白无垢的女子莞尔嫣然,不过是我在祈祷他的魂灵莫要迷失彷徨。
是成了鬼之后连这点障眼法都识不破,还是他自身不愿面对事实呢。
明明那位大人,也魂归九泉之下了啊。
⑥
人有三魂七魄,出云一战震碎七魄,一魂于出云守肉身不坏。仍有两魂不见踪迹,我一寻便是二十年。
待我再度站在那个庭院里时,便什么都明白了。
原来我这二十年里,走过的山川河海,看过的日月星呇,竟是为了这位大人的故事。
那两魂之所以无处可寻,只因它们又回到了身里,勉强支撑起大人的些许意识。他设了结界,将自己与世隔绝,一锁便是二十年。
今日我重游故地,却不想正打破了早已不堪一击的结界,散落的魂灵这才得以重见天日。
终于、终于又见到这位大人了……
我取出奁椟中仍旧澄澈如初的两双眼睛,竟痴痴笑了起来。